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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一座怎么看怎么怪异的建筑,偌大的空间下方走道迷宫一般地蜿蜒分布着。秦帅一个人孑然无助地在四下里寻找着出口,此时此境,他感觉自己就像玻璃窗内一只误打误撞的苍蝇,抗争不息却注定是无益徒劳。
就在这一刻,离秦帅不远处突然闪现一团焊花般耀眼的光亮,顿时一股烈火裹着浓烟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样奔涌而来,秦帅转身就跑。由于转折太多,无法像在室外那样快步如飞,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团撵着秦帅的烟火如影随形让他怎么也甩不掉摆不脱,而且还像顺坡滚下的雪球在一个劲地加速、胀大。也不知在这迷宫中兜了多少圈,秦帅一头扎进了一个死胡同,再回首发现大火已汹涌逼至身后,几乎要充斥整个走道,秦帅的项背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它那炙人的热度。
天无绝人之路,那死胡同的尽头并非一堵实墙,而是一道锁闭着的门扇,情急之下别无退路的秦帅飞起一脚,朝着那门的腰间狠劲地踹了过去……
整个铁架床都跟着摇晃起来。“秦帅,你小子又发什么神经!”半夜里睡在上铺的战友陶明放醒来探头朝下面吼道。
暮春的天气里并不稀缺明媚的阳光,但新兵秦帅的心境却灰暗如故,这个“故”的端头还要追溯至去冬接到入伍通知的那一天。山东那一片碧蓝色海湾里长大自幼敬慕“海魂衫”的他,而今却违愿地走进了这支营门、战车同国旗共一色的武警部队,当了头顶大盖帽、身披橄榄绿的消防兵,以往梦中的钢枪醒来也被移换成了眼前冷漠无言的水枪。
且不说长淮这个内陆城市远离大海的涛声,就说这警营生活,尽管没有枪炮的火药味,却几乎天天都有仗打,不分昼夜地跟火神爷较劲,常年与灾难危情中的“急难险重”四害作斗争。专线电话119免费使用但明白着告诉你最好别用,缘由是“无事别呼我,呼我没好事”。也许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这部队一概没有番号,直呼其名武警长淮市消防支队龙山大队和龙山中队。还有一件事更让秦帅心中浮云挥之不去,就在自己上高二的那年,市郊的一座石油库发生爆炸,大火映红了半边天,救火中死了好几个人,其中还有两名消防队员。从此几乎整个半岛人人谈火色变,似乎每个神经元对火乃至对油库对消防都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至于武警消防部队,很多应征的青年都选择了敬而远之。
秦帅等人正是在这个“反季节”里来到消防部队的,而把秦帅等带到部队的人正是现任武警长淮市消防支队参谋长翟卫东。按照一些人的说法,秦帅一帮人是在对武警部队一知半解的时候被这个老翟连动员带“忽悠”过来的。得知曾有油库爆炸的背景后,为了保证兵源质量,不让“消防”两个字过于醒目而刺激别人的眼球和神经,翟卫东把笔记本印有“武警长淮市消防支队”的封皮都撕掉了。翟卫东当时重点突出的是我们武警部队,尽量回避消防一词,即便必须说时也把重音放在前面武警两个字上。
秦帅当时一头劲只顾着兴奋,认为自己即将从一名懵懂少年化蛹成蝶变身为一位“武警叔叔”了,不曾想武警部队的老前辈们还将队伍分得这么细致,同是执行保卫任务,不仅性质分工不同,而且仿佛土地山神,各守一块净土,各保一方平安。进入这“围城”前秦帅与大家都是一个思想,泱泱大国猎猎军旗之下有着陆海空天这么多兵种,当不了海军,还有步兵、炮兵、装甲兵、侦察兵、特警等等。电影电视里的镜头在脑海里都泛滥了:铁血雄师,纵横驰骋,摧枯拉朽;单兵出击,荷枪投弹,百步穿杨;更有那静若处子、猫在草窠里只露个迷彩脸的狙击手轻扣扳机一弹制敌,取人性命于无声无息之中,好不神气过瘾。怕什么,来什么,偏偏是这国庆阅兵方队里找不到的消防兵,那些个酷炫的镜头只能再回到电影电视里去看了。
海阔不能凭鱼跃,天高难以任鸟飞,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在心底形成的湍流一时无法平复,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沙漠腹地,找寻不到出路,回也回不去,一下子成了离了水的鱼,连挣扎的精气神也不足了,根本不可能达到“既来之则安之”的境界,以致秦帅连同几个同乡兵私下里都一齐恨恨地把老翟有意错喊成“老贼”。
一声长长的哨音过后,位居长淮市中心区秦帅所在的龙山消防大队全体集合完毕,食堂开饭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队有了个不成文的约定,哨音响一声是开饭,两声是开会,三声是紧急集合。
“你下你的海哟,我趟我的河;你坐你的车哟,我爬我的坡,既然是来从军,既然是来报国,当兵的爬冰卧雪算什么……”这饭前歌唱到一半就被中队长武刚叫停了,说是唱得不够响亮,听起来软得不像军歌像情歌。
“你们还是男人不是?可晓得这‘男’字怎么写的吗?断开的果字加个力,男人就当果断有力。你们是军人,是男人中的男人!重唱!”
“什么也不说,祖国知道我,一颗博大的心啦愿天下都快乐……”整齐高亢的合唱歌声重又激荡在龙山的红门内外,而且此后该多高有多高再没有出现过降调。
下连队都几个月了,秦帅就始终没有找到节奏,更说不上跟大家合拍,一直就这么郁闷着,总有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人一郁闷,连精神似乎都恍惚起来,闹出笑话在所难免。这晚饭吃到一半,秦帅突然丢下饭碗径直向车库跑去,原来是与营区一墙之隔的东升小学下课铃声被他当作火警出动的警铃了,就这一下惹得大伙儿差点没把饭喷出来,按照武刚给的说法这叫患了“电铃过敏症”,易感人群就是消防员中的新人。
大队卫生员一期士官李长江听了说:“队长,他这病不好治,看症状介于精神疾病与心理疾病之间,超越了我的专业范围。”
“你在骂我!”秦帅说。
“这个你也能听出来,说明病的不重,还有救。”李长江故意刺激他,还说这刺激有时就是一种疗法。
跟狼来了的故事如出一辙,相隔不到几天,一顿午饭刚端上碗,电铃骤然响起,这一次可是活生生的火警,说时迟,那时快,战友们连互相递眼色的功夫都没有撂下饭碗就奔车库去了,唯有秦帅像慢半拍的阿甘一样还杵在那里,这回没人笑出来,只听到老班长徐辉回头朝他喝了一声“快出警!”。
事实上,从上次秦帅错把课铃当警铃后,大队长杨安保就跟东升小学领导商定将上下课打铃改成播放音乐“小船儿推开波浪”了。
要不怎么大家都说杨大队长的反应快呢。人家本来就是地方高校法律系科班出身,虽说晚吃几年军粮,但底子厚,起点高,最重要的是要想工作顺首先气儿要顺,他就爱干这一行,又在基层中队一步步走过来,从学员到小队长再到大队长,经验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这经历就是财富。
自从杨安保来到龙山区消防大队一年半,别的不说,就说这防火监督,一百多家单位被升格为重点保护对象,全区投入消防安全隐患整治资金逾千万,三下五除二,六处老大难重大火险隐患单位摘了帽子,十几家跟安全过不去的单位被强令关停或临时查封,现在那些绞尽脑汁想走捷径不成的经营娱乐场所的大佬们,见到杨安保一个个脸上写着“服”心理揣着“恨”。
这也不全怪杨安保,要怪就怪国家法令日益严格了,这么说似乎也还不能诠释得清,要讲得直白些,真的要怪全国的那些不按规定办事的其他一些个大佬们,要不是他们屡屡捅娄子生事端,弄得九州大地七处冒火,八处冒烟,法令的紧箍咒会如此这般越念越紧吗!这个绕着弯的逻辑还是大佬们自己总结出来的。
这不,按照大队计划,要力保五一“黄金周”不遭受烟熏火燎,节前一连几个晚上,杨安保都要带着大队工程师刘鸣对全区人员聚集的场所进行一次所谓地毯式检查,主要查通道出口是否通畅、消防设施是否完整好用、消防值班人员是否在岗在位。这叫夜查,官方的说法是“错时制检查”,就是根据一些场所的经营特点,调整作息,赶在这些场所营业时间内进行的检查。尽管是免费帮他们当参谋找问题,但不管什么形式检查,这些场所的经营者们历来都不很欢迎,在他们看来这提出防火意见就是蓄意揭短、找茬和过不去。这类误区似乎由来已久,否则哪有“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一说。
刘鸣虽不是学院派,但向来是个积极要求进步的激进派,靠着自己的悟性和几年的岗位自学,咬牙跺脚硬是通过了计算机考试和外语笔试、面试以及论文答辩等多个难关,不仅拿到了岗位资格证书,还评上了中级职称。有人说他最大的优点是凡事认真,最大的缺点是太认真。消防监督检查是他的本职专业,安全敏感和严谨是他的基本素养,大到一栋大厦建筑结构与防火设计,小到防火墙上的一个洞眼、地上一个烟头乃至火灾现场的一颗金属熔珠都能明察。他自己则说这得益于他生来眼小,易聚焦,还自诩“大眼晴迷人,小眼睛迷死人”。一回他在家靠着沙发看电视,孩子过来喊他吃饭,竟以为他睡着了,拿小手在他眼前晃悠一下,刘鸣逗他有意不动声色,孩子一转身报告说:“妈妈,爸爸他睡着了。”
生活中的刘鸣同样也是一个很细致的人,说话绝不带有脏字,与人约会历来守时,大队很多分内分外大大小小的事都事必躬亲从不嫌累。一次家中双胞胎儿子的老二被老大从床上挤掉到了地上,妻子小田心痛不已,生怕摔出问题来。为了确切掌握这一摔的“轻重缓急”,刘鸣竟然把火灾模拟试验的方法移植过来,自己亲身体验了一回,他像替身一般以差不多的姿势从床上滚落地上,站起后安慰妻子说:“看到了吧,水平着陆,而且他比我身子轻,保准没事。”小田噗嗤笑了,而后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说:“越活越傻了你,孩子能跟你比吗,你皮糙肉厚的,而且本来就是摸爬滚打出身。”
晚上十点多钟,杨安保和刘鸣来到一家浴场检查,豪华间里几个大佬正在搓麻,神色有点尴尬,他们中有人立马认出杨安保,便起身相迎,接着便是一贯的言不由衷的几句话:“辛苦了,杨大这么晚还来检查!”“劳逸结合,等工作完了过来涮一把(长淮方言,意即洗澡)。”杨安保全当没听到,“不要紧张,我不是来抓赌的”,径直出门继续检查。在门口,刘鸣停留了一下,想看看走道上应急照明灯的设置情况,忽听见刚才的房间里有人在说杨安保,索性凑近听个明白。
“我的飚歌城被杨安保停了”。
“凭什么?”
“说是什么口袋形走道不合格,原来合格,现在要求高了,这玩艺儿还带升级的。”
“嗨,你说这个杨安保还真是的,送礼不要,请客不到,标准一个死不听(不听,长淮语中意指人的不合群或不知变通),说这个停业改造是必须的。”
“要我说,他也是被上面逼地,闲着不好吗!”
“我同意大哥这话,要怪就怪那些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去年那个什么歌王俱乐部火灾又死了四十多人。”
“谁摊上这事就完了。”
“唉,人生两大悲剧,得不到想要的和得到了不想要的。”
……
回来后刘鸣跟杨安保一说这事,谁知杨安保不仅没什么反应,反而给他上了一课。“你认为他们成天只知道赚钱,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错!人心似铁,国法如炉,《消防法》施行都十几年了,你可以不学它,不懂它,但一旦出事它会来找你的,起码这点他们懂。”
认为大佬没文化虽有些以偏概全,但形成这一印象的确是刘鸣一次偶然经历在脑中的显影、定影,并原版地拷贝给了杨安保。一回检查中,刘鸣跟一个身家几百万的老板提出整改意见,老板记录时反复要求讲得慢一些、再慢些,后来听大堂经理说老板出身贫寒,字识得少,很多事都是通过类似速写的图画来记录的,比如你说少一只应急灯他就画上一个灯泡,需要加一道门便画一扇门,旁边打一个加号,他的笔记本别人乍看就是一本画册。
杨安保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执法不能越位更不能缺位,给你的权力要用,是你的责任得扛”。实践中很多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上回有一位领导电话里跟杨安保打招呼,让对某单位给予关照免除查封处理,杨安保坦陈利害,晓之以理,精诚已至,本以为金石为开,可以说服对方,谁知那位领导却说“道理我比你懂的多!”进退两难之下,杨安保竟执迷不悟地要求这位领导写一个文字的批示过来,领导一听“啪”地一声将电话挂了。
这天,又一家装修告罄准备开张的大浴场被杨安保六亲不认地给打住了,人家骆老板可是市人大代表,浴场的服务员都招齐了,每天工资一文不少要付,房租水电等税费也已开始计缴,这些林林总总都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直接的、间接的经济损失,要在史上可就是哗哗的真金白银流失。这回好家伙还要强制拆除吊顶上几百平米的精装修木结构造型,连刘鸣看了也有几分心痛,就这一点不起眼的吊顶连返工损失两万多。这次执法可能又是一场硬仗,弄不好要走顶头,一路上刘鸣暗自思忖着如何跟骆老板周旋。
最后还是骆老板的一席话让刘鸣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一阵子,我不在家,浴场的事都是小孩子弄的,但账要记在我的身上,事先没有申报,现在问题出来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违规了该加的加,该拆的拆,我是市人大代表理所应当带头执行国家的法律规定。”
人大代表就是人大代表,骆老板的话不能说是违心的。
二
早晨五六点钟光景,武刚带领中队出警悄然归来,天色还是半透明的,车灯雪亮的光柱打过去,平时拥挤的马路此刻显得开阔了很多。为了不扰民,国家消防局已发布新规,全国消防部队同时执行“禁鸣令”,所有战车返回途中一律关闭警报器。
“恶劣,出动两辆车跑了几里地灭个建筑垃圾火灾,损失还不够我的油钱,这不是标准的得不偿失吗?”大功率、大吨位水罐消防车驾驶员马文军一边扭着头倒车入库一边对着中队长武刚发起感慨。
这马文军自身就是个大吨位,身高一米八六,体重以斤为单位也差不多一八六,天生个急性子,干事按照长淮话说那叫“耍瓜”,大致就是动作麻利“嘎嘣脆”的意思。说话态度不暧昧,向来爱憎分明,看着满意就说“不孬”,看不惯的一律定性为“恶劣”,从不人云亦云,知白守黑。
马文军说自己与部队有缘,不仅名字里带“军”,而且汉语拼音缩写就是“WJ”,注定还是武警部队。全大队数他的饭量最大,一次去吃十几元一份的自助早餐有人算账说饭店铁定赔了老本,他自己坦白说来当兵前,在街上吃包子看人家都只吃三个两个,有时不好意思一下子坐倒吃六七个,就分开到两家店吃个连锁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文军得了个“提辖”的雅号,其块头以及风风火火的行为方式与水浒人物鲁智深还真有几分相似,就连最爱唱的歌也是电视剧里的那首“大河向东流啊……”。
“你要不叫提辖叫孔明就好了,神机妙算,出动前先算准那火会烧到多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不懂吗。”板刷头、国字脸、将军眉、肤色有些接近土著印第安人的武刚队长说话习惯于这么一语中的。
“不是有消火栓吗,这些人难道除了报火警就不会点别的?”
“还你的油钱,你整个儿消防队都是人家养活的,让你闲着还叫养兵千日,用兵千日吗,少废话,车辆入库!”
“慢着,电铃又响了……”
“接市局110指挥中心电话,市明光苑小区13号楼有人要跳楼,立即出警救援!”对讲机里调度员的声音大家能听得到。
“走,明光苑小区救援,注意行车安全!”武刚作了重复和强调。
“不在乎这一会儿,如果真想跳楼或许早就跳下去了。”马文军的话既像同武刚交流又像在自我揣度。
一栋十八层住宅楼前,众多围观者都仰视着十一层上的一位妇女,据说是由于跟丈夫吵架伤心欲绝,她骑坐在阳台的护栏上,随时可以做出用几秒钟走完自己后半生的决断。虽然大家都一筹莫展,但气氛并不像火场那么焦灼和令人窒息,许多事不关己的人是在看热闹。
“进入室内劝其返回。徐辉,你上,这是你的特长。”
“是!”
“下面升气垫以防不测。”
徐辉,这位曾经当过火警调度室接警员、参加过汶川大地震现场救援的二期士官,在消防基本功上是全支队的佼佼者,说他身经百战那是打了大折扣,大小战斗已亲历四五百场,凭着自己的拼搏和过人表现先后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两次。小伙子不仅体能好、业务精、胆大心细,而且口才不错,言语幽默,擅于与人交流,是中队较有威信的编外和事佬。
一次配合公安机关抓捕犯罪嫌疑人时,嫌疑人逃到六楼空调外机上以欲跳楼与警察对峙了两个多小时。徐辉给警察支了个招,然后自己上前几句话便让那家伙自动束手就擒。他的招数就是把嫌疑人的女儿喊到现场,事后有警察问他说了什么,回答是“你小子有福气,有个好女儿,你女儿就在下面,但她告诉我们她不能没爹,如果你死了,她就立马跳河去找你。”
可是这次完全出乎武刚的意料,徐辉出师未捷,不到半小时便无功而返。
“你这个谈判专家都拿不下,看来只有强攻了。徐辉不要再上了,由肖和平从十三楼人家阳台挂保险绳下去强行控制,切记注意安全。”跨越一层救援的目的在于保证出击的隐蔽性。
肖和平是个来自大西北的小伙子,家在陕西米脂,你要是说不知道这个地方,他就会跟你解释“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这句话的来历,从金丝猴讲到猕猴桃,再从闭月美女貂蝉讲到一代英豪闯王李自成。大家眼里的肖和平是个文武全才,略纳于言却敏于行,论兵龄比徐辉还早一年,年年都是优秀士兵。来当兵之前就是院校毕业,而且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在中队他有个被大家叫得响亮的外号“学问家”,在他的带领下大队先后搞了切割机定位器、无级转换消防泵等多项技术革新,而且自从肖和平来队后一般的灭火救援装备维修不用出门。他有个笔记本,里面题写着岳飞的名句“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看上去不像是他本人的笔迹,肖和平说是本子是父亲送他的,父亲是位小学老师。
类似今天的这个高空作业对于肖和平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居民火灾从阳台上背下过残疾老人,电线杆上救下过精神病患,还从邻居家入户帮忘带钥匙的老太太开过门。一次救援的全程被电视台拍下作为专题节目播放后,肖和平竟然收到本市一名在校女大学生的来信,倾慕之余大胆示爱一定要和肖和平私定终身,还几次三番来大队找到杨安保,要求放宽政策成人之美,当然最后的最后还是没有得到许可,这不赖杨安保,军纪不可违,对此杨安保至今想起来还自觉有些棒打鸳鸯的冷酷无情。
事不宜迟,只见肖和平娴熟地滑绳而下,就在这位妇女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的刹那,肖和平已敏捷地降至其头顶,但为保证万无一失,他没敢再靠近用身子去扑,而是就在二人接近的一瞬轻轻一伸脚尖,两人便一起落在了阳台内。下面的人群没有忘记作为旁观者的使命,油然地送上一片喝彩。这时的肖和平站起身,由于高高在上他想说“搞掂”估计下面的人也听不清,于是他干脆用肢体语言来个互动,伸手朝前打了个与大地平行的“V”字算是宣告战斗结束。此处无声胜有声,只这一个手势,便引爆了下面好一阵大戏谢幕时才有的掌声。
肖和平今天的表现很抢眼,晚间的战评会上,一向不服输的徐辉低调了许多:“我今天救人成了丢人,差点误了大事,那个软硬不吃的女人反过来给我上了一课,就那一会儿功夫她让我领教了什么叫宁死不屈和岿然不动。和平做得好,没说的,那就两个字:麻利。要说这姜啊,还真是老的辣呀!”
细想中国话就是这么正反说都具有哲理,大两岁恭维话就说姜是老的辣,如果岁数小就叫后生可畏,成功了谓之功到自然成,失败了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类似地,做生意赚到钱了都讲财源广进,亏了不说亏改说破财免灾,他人历险后都要安慰说必有后福,东西摔碎了也能挂靠到吉利上去,那叫岁岁平安。
“孙子兵法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今天我们用实战的办法虽然实现成功处置,但并非善之善策。这临场谈判是我们的弱项,这一课以后得补上。学无止境,当代消防员就应该是具备全方位技能的复合型人才。”武刚接着徐辉的话题说。
杨安保参加会议,就这个话题没有再发挥什么,因为他知道武刚队长说的话最终都是要兑现的。
现场,杨安保又发布了另外一项重大任务,最近河水已逼近历史最高水位,支队紧急组织抗洪抢险队,要从大队抽调五人。长淮地区水脉发达,大小河流六七条,因而有史以来这里的人民便常遭受洪涝之患,水火无情,他们生命不息,抗洪不止。
近期的考古发现已证实,这一带正是传说中的大禹治水之地,大禹长久以来一直是长淮人心中高度敬仰的圣人。禹能千古流芳也得益于当时的用人机制,要说这古人在任人唯贤方面或令今人汗颜,当今社会总统元首也有子承父业的,而古时首领之位尧传舜再传禹完全从个人的德能勤绩和社稷前途考虑,相互间并无血缘关系,卖官鬻爵更不消说了。进入新世纪之后,以德治国成为依法治国的补充,长淮市政府斥以重金为大禹立了一座高大的雕像,并号召全市人民重塑禹风禹德,要一代一代地继承学习禹王易堵为疏的科学工作方法,三过家门而不入勤勉的工作作风和第一个吃螃蟹敢为人先的开拓精神。
随着水利事业的兴盛,如今的抗洪更多意义上不是救灾,而是防患。抗洪抢险对消防部队来说不是什么新鲜课目,大队就配有皮划艇和多种常备抗洪器材,只要战斗一打响,抗洪大军里总能够找到消防官兵那一片橘红色的身影。
转眼到了午收防火期了。这里说的午收季节,大约就是每年从小麦开镰、打场脱粒、晾晒一直到颗粒归仓的时节。支队文件上说了为了促进新农村建设,确保小麦丰产丰收,要把消防工作做到田间地头。因为如果安全上出问题,火灾来袭,眼看丰产了却不能丰收,长淮麦田火灾的记录上一把火致六百多亩绝收,支队长高中原说那就像一只煮过了的鸭子,飞不走,却糊在了锅里。
由于城市规模的一再扩展,区划也跟着反反复复地调整,城区的地图一两年就要来一次推陈出新,如今的龙山区有几个乡镇名为城区,实地仍是一派与城市钢筋混凝土世界格格不入的乡村景象,微风中无垠的田野现已是麦浪滚滚。焚烧麦茬是个多年来牢不可破的农家套路,随之而来的就是赶不尽杀不绝的麦田火灾,这多数是上风方向农户收割之后随手撂下一把火焚烧麦茬引起的。由于收割的时间相对集中,麦田火灾也就相当密集。
火灾此伏彼起,有时消防车根本回不了车库,就在田野里辗转奔波,大队开饭没有准点,有时兵力吃紧就得倾巢上阵,文书、炊事员、卫生员都被编入战斗班,中队长武刚调兵遣将最后将自己媳妇也抓差充作了编外队员。肖和平的小诗《麦收时节的一顿晚餐》就是真实的写照:
眼前分明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站在地头就可以掬一把
黄澄澄的麦浪
喜悦在人们的心里澎湃着
试问距离丰收还有多远
收获者说已不过一柄弯镰
也许这金子让人眼馋
也许是麦香令人垂涎
火魔攫起的欲望顷刻膨胀
海洋里充斥着烟波和恐慌
整个下午警铃没有断响
炊事员小黄也上了火线
凯旋的兴奋说服不了饥肠
大家这才想起小黄也在车上
齐问这晚餐咋办
小黄说了该咋办咋办
厨房上演空城计
哪来饭菜扑鼻香
小黄正怀疑自己饿出幻觉
猛听队长下口令
开---饭
原来是嫂子带着小铁蛋
奉命乘虚占领了后方
对此,尽管大家概无怨言,武刚还是给出了他的说法:力气是浮财,用了自然来。再忙再累你能赶得上伊拉克消防吗,那炮弹落到哪里,队伍就要拉到哪里,还随时有生命危险。徐辉又用山东快书的形式把这句话发挥了一下:“哎,队长教导我们说: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那两万五;这累不累,去问问伊拉克的消防队”。武刚回应说:“徐(长淮话,兼有贫和絮叨的意思)!你不愧姓徐。”
按照惯例,进了六月午收一结束夏季防火就正式开场,重点是监管易燃易爆危险化学品,包括石油库、燃气储配站、加油站和所有危险化学品生产、储存、经营场所。
下午一上班,副市长刘亚雄来龙山区最大的集贸市场经纬大市场专题检查消防安全,作为支队一号首长,又主管消防监督业务,支队长高中原自然要全程陪同。
刘副市长是个从基层乡镇干起来的务实主义者,性情中人,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向他汇报工作最好少讲空话套话,否则他可能不留情面地打断你,并提示你说“你就讲还存在什么问题”、“你有什么具体的解决办法”、“你还有什么要求”,如此等等。有个县里某部门领导在对工作不力作交代时强调了一大堆客观,刘副市长打住他说:“好了,你受大委屈了,改日到政府交一份文字材料,我个人请你吃饭。”此后,“请你吃饭”在长淮成了人所共知的“上门请罪”的代名词。
杨安保最清楚,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大队是消防监督的最前沿,是个必须镇得住、把得牢的关隘,领导带队检查只是一种形式,主要是体现政府的重视、引领和激励,存在的问题关键还是要靠辖区大队扎实地去排查,各重点单位、要害部位的水源、道路、疏散状况、消防设备、人员值守等都要有一本账,做到底数清、情况明,防控必先掌控。面对繁杂多变而责任重大的防火监管基础工作应持以什么样的心态和姿态,杨安保说那就是两本书的名字:“没有任何借口”和“细节决定成败”。
“在这样的市场内经营油漆可以吗?”刘副市长对着高中原劈头就问。
“肯定不行。”
“那为什么不查处呢!”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刘氏追问。
高中原一时也疑惑了,用目光将这个问题答复的权力和义务转给了一旁的杨安保。
“报告市长,这里摆放的油漆都是空桶,商家拿它作为样品,没有火灾危险性,如果客户需要提货,一律到市场外专用的仓库中提取。”
“这个办法不错,既为百姓着想,又能保证安全,消防工作就应该这样与时俱进。”在安全问题上一向批评多表扬少的刘副市长这回算是给杨安保打了高分。
“这一次性打火机也能经营?”刘副市长又发问了。
“这个作为小商品暂时国家还没有限制。”这回杨安保直接抢答了。
“虽然没有限制,但打火机也是易燃易爆性的,夏季来临一定要注意防止火灾发生。”刘副市长转身对一旁的经营户说。
“有什么好看的吗,别一张嘴就火灾不火灾的,少说些不吉利的话不行吗!”女店主显然也是个易燃易爆脾气。
“不要这样说话,领导这是关心你!”杨安保试着劝解道。
“少来,关心管什么用,是安全重要还是吃饭重要!”
“两者都很重要,好了,今天只检查不讨论。”刘副市长打住了争议。
就在回去的路上,刘副市长的车又被市场外的临时摊位堵住,只好绕道而行。这道路本是合乎要求的,很多摊主为招揽生意扩大营业面积,纷纷将货台延伸至室外出店经营,被蚕食挤占的多了,车道便瘦身成了人行道,这种跨着道路的市场被老百姓形象地称之为骑路市场,正如一个人莫名的消瘦与浮肿往往都是病态的,瘦削的消防车道与肿胀的市场已是路人皆知的消防隐患。
“这占用消防车道的问题是该整治了。几年来我市火灾形势相对平稳,但不能一俊遮百丑,很多隐性的问题就像休眠的火山,随时都有爆发的危险,我自分管这项工作以来一直有一种坐在火山口上的感觉,安全方面很多事推进起来牵涉面宽、阻力大,尤其是老百姓的安全素质还有待提高,这消防工作我看也必须以人为本。”在车上刘副市长少有地在下属面前直接表露出自己的忧患意识。
高中原接上说:“重视效益,漠视安全,制度落实不下去,措施严格不起来,这正是我们国家目前火灾多发的主要原因。”
“发展是硬道理,但安全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消防工作说是政府领导,全民参与,目前看来主要还是倚仗你们职能部门去做大量的工作,你们的担子不轻啊!”
“请市长放心,我们会守住这最后的防线,全力做好消防监督和灭火救灾两手准备。”连带上“救灾”两个字无疑就是间接认可社会防范上的不力与失败,高中原的话既代表一支队伍表明工作态度和决心,也多多少少透着个人的些许无奈。
三
三声哨响,消防兵起床动作的速度绝对可以创造吉尼斯记录,几乎和哨音同步终结。天还没有亮透,出操的队伍在薄雾中缓缓前行,“一、二、三、四?D?D一二三四”,呼号声是城市凌晨时段的最强音,各大队周边不少人已经习惯于将其作为晨练的起床号。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队伍原地解散后大家都在扯着嗓子喊口令,雾气里相互看不见面孔,你只管把底气使出来,这是武刚针对有些新兵在喊口令时放不开采取的模糊训练方法。你还别说,这个办法好使,很多人一下子就能进入角色,就如同有些腼腆的人,让他在众人面前跳舞会横竖放不开,但参加化妆舞会弄个面具戴上就能找到感觉一样。
“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警营生活的宗旨与之不谋而合,小小体能训练场则堪称一方当之无愧的模具。入场,每个人必须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快速找准自己的位置,时刻规范自己的行动,除了号令与执行号令,没有多余的声音和拖泥带水的动作,因此有人说这令行禁止的军事文明永远是高度集中的、团结向上的、严肃活泼的、最具战斗力的文明。看看训练项目,一个跑步就有长跑、短跑、折返跑、变速跑、负重跑、队列齐步跑多种招式,还有俯卧撑、仰卧起坐、立定跳远、攀岩、越障、擒敌拳辅之以多种器械练习,日久天长,最终有朝一日,你的体魄必然会被强壮。“形神”兼备,二者融为一体构架了消防卫士强劲而无畏的身心,身负重任,心系人民,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路心无旁骛地践行着“铁肩担道义,携手保平安”的光荣使命,在他们眼里消防岗位着实平凡,消防事业却是无限崇高。
队列是龙山大队每天早操的必练课目。训练场上,作为指挥员的武刚不仅腰板挺直精气神十足,而且要不断地讲解动作要领,并把连贯动作一一拆开,然后像孙悟空的定身法一样把每个人都定住,再前后左右横平竖直转着圈儿地检查。“你这个习惯性动作要改,挺胸不是挺肚子!”“立正时手指并拢,不要五指张开跟捞小钱儿似的!”“裆不紧,立不稳!转体时两腿夹紧,体验就是夹住一张纸也要保证不会掉下来。”“正步踢腿要直,年纪轻轻别弯的像个老寒腿!”“行进中要用余光看齐,注意是余光,什么是余光,就是你们玩扑克牌时左右偷看别人手里牌的眼光。”“人要精神点,谁要是拉个倒霉脸,倒霉的事儿都会上门来找你!”为了让大家理解得透彻,武刚总是把抽象的问题说得通俗到触底。有客官问何谓触底,就是让你感觉如若过了这个底线再往下,可能就有触碰到庸俗的危险了,这“通”而不“庸”的功夫按世面流行词说就是一个拿捏。
“报告!”是文书小蒋的声音,小蒋是大队向地方招聘的文职雇员。经济社会发展使得消防任务日益加重,编制受限导致警力告急,急则思变,适量招聘地方文职雇员作为后勤保障和内勤业务的力量补充,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应急之策。
“进来!”小蒋文件夹里携来的是两封来信。
信息化时代部队内部都实现了办公系统自动化,信息传递网络化,公文收发无纸化,上传下达都在网上流转,纸质文件信函大都是系统外单位寄发过来的,除节日期间频寄的贺年卡以外,其他时间以人民来信居多。而对于举报投诉历来都是以快处为准则,因为上级规定很明确,特别是对于涉及安全疏散一类的问题必须今日事今日毕,一律做到当日查处。
果不其然,第一封就矛头直指龙山区规模最大的大东方夜总会,反映其内部消防水喷淋系统损坏瘫痪无法正常运转,而且是实名举报,举报人胡若兰。
看了第一,就不能不看第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信里有人反映龙山区消防支队强行推销消防书籍,每套1180元,而且推销者态度极为恶劣,自称王队长的人不仅在电话里骂人,还声称如果拒绝购买就会被课以重罚。这根本不是军人的作风,完全是一副恐怖组织的姿态。杨安保由此初步判定这事虚多实少。
让杨安保纳闷的这投诉支队的信怎么到了大队,更让人莫名其妙的是举报的对象是王队长,子虚乌有。好在信虽是匿名举报却还留有联系电话。筛子当锅盖,气不打一处来,杨安保将信往桌上一扔,立即拿起电话拨了过去。
“请问你们究竟要投诉谁,卖书的人是消防大队还是消防支队的?,有没有留下联系电话?”
“支队的,说是上面大队布置的任务,只留了个账号,没留电话。”
“你们这还看不出来,很显然他们连支队和大队的上下级关系也没整明白,明显是江湖骗子盗用部队名义在推销低劣印刷品,你们切不要上当。”
“就是,我也被他们弄糊涂了,难怪总是打来电话联系却不见个人影。”
“只留账号,地址与电话号码都不敢留,这点还不如恐怖组织主动对行动放言负责的胆识。”
总算尘埃落定。但杨安保一刻也没敢怠慢,丢下电话又拿起了手机:“刘鸣,通知驾驶员备车,我们一起去大东方!”
大东方夜总会是龙山区娱乐业的头牌,集桑拿洗浴、飚歌城、健身娱乐、电玩于一体,老板胡本耀是个长淮业界的“老江湖”,据说他当过破烂王,干过保镖,最后靠地下老虎机发迹。人送绰号“老道”,这源于人们说他是个“黑白道士”?D?D黑白两道皆通者,专用的坐骑是一辆白马?D?D白色宝马,个性化车号是很有个性的PK001,据传当初申领的号牌是PK110,因有向国家机器叫板之嫌没有拿下。
举报的情况很具体,应该不是空穴来风。
大东方三楼,胡董事长办公室。地毯松软得踩上去有一种过草地的感觉,墙上一副牦牛头骨架,旁边镜框中是一副书法横匾,如惊蛇入草,没有一定功底的人认不出那是“天马行空”四个字。坐在有些伊斯兰格调的沙发上,面对一袭类似睡袍装束的胡本耀,杨安保忽然间恍惚觉得是与卡扎菲的一次会晤。
“有人反映你们这里的消防系统都不能正常使用了,请问情况是否属实?”因为不陌生,杨安保开门见山。
“杨大不出门,也知天下事。”胡本耀投石问路话里有话。
“别整没用的,就说正常不正常。”杨安保直接挡了回去。
“这就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是从企业家培训会上听来的,商场如战场,他们看我做的好,有抵触性也是正常的。”语言确是一门艺术,就像战斗者都要极力抢占制高点一样,在不经意中胡本耀已自封为家。
“胡总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难道很复杂吗?”杨安保有些不耐烦地直问到。
“实话不瞒你,瞒你也瞒不住,那些个设施都陈旧了,不是小修小补的事,需要更新换代,我们最近就准备自行停业然后重新装修,一并将消防设施升级改造。若兰,快上茶!”
茶还没上,香味先过来了,是上等级的铁观音,随着茶香一起飘来的是一位冰肌玉骨、双瞳剪水的送茶人。
“这是我的侄女,叫胡若兰,暂且没有事干,在这儿帮我打理打理。”
“胡若兰!”杨安保下意识地念叨了一声。
“怎么,你们认识?”胡本耀的神经很敏感。
“不认识。”杨安保和胡若兰几乎同声回答。
“那一回生,二回熟,这位是龙山消防大队杨大队长。若兰这孩子年轻,这边以后还需要杨大多关照!”
“胡总,你改造我不反对,但是开一天,消防设施就得好用一天,在执法上我们的原则历来是对事不对人!”
“请放心,我以人格担保一周内停下来。”
“好吧,我相信胡总的话决不是胡说,否则我的处罚可不是扬言。”
杨安保是要把丑话说到前头,等到真罚时你胡老板勿谓言之不预,但对胡本耀这样的姿态,杨安保虽心存芥蒂却也不好再揪住不放。
胡本耀没有食言,五天后大东方就用店门外的停业告示牌和门上粗壮的链条锁打消了杨安保的所有疑虑。
深夜里的火警铃声响得有些歇斯底里,仿佛就从每个人的耳蜗里发出,零距离地锥刺着龙山中队每个人的神经。
“龙山消防大队,新湖区湖滨幼儿园发生大火,速速增援!”虽然声音从武刚的手台里发出,但秦帅这一回听得十分真切。灾情就是命令,两辆消防车像离弦之箭向相邻的新湖区呼啸而去。
生活在长淮的人没有不知道湖滨幼儿园的,因为这是一所被冠以贵族头衔的高档幼儿园,宣传广告语是“让孩子领先在起跑线上”,仅入园门槛费就得缴纳数千元,所有孩子全都寄宿,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管理与设施都是一流的。“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发生火灾,而且还是需要跨区增援的大火呢?”不只是秦帅一个人感到意外。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夜间的火灾一般都会烧得很大,因为发现晚,而且报警不及时,很多小火往往因没有在初期阶段得到有效控制而一发不可收拾。现在很多企业都改制了,属于民营性质,家当都姓“私”了,自家的篱笆扎得更牢,值班看守的责任心似乎也更上层楼了。最为紧要的是通信便捷了,手机与电话的普及使快速报警变得空前方便。还有就是这城市的夜生活不仅越来越丰富而且普遍延时了,半夜仍未归寝的大有人在,无形中给防火配置了“夜巡员”,发现火情凭着道德良知一般人都会拿起手机报警,如果国家颁发防控重大火灾成就勋章,于情于理都应有一枚归属这些及早发现火情“夜猫子”。
虽是夜间,龙山大队驰援的车辆抵达时,透过火光仍可见笼罩在整个幼儿园上空的浓浓烟云。数十名幼儿被困室内,大火仍在肆虐,新湖大队官兵已进入纵深地带展开灭火救援,战斗异常激烈,空气异常令人窒息,女人们的呼叫声撕心裂肺。救人摆在了战斗任务第一位,大家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紧迫而壮烈地与死神抢夺生命,秦帅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最无能为力的是驾驭时间,因为时间在这里似乎成了烈焰升腾膨胀和终结生命的帮凶,而自己却无法将其冻结,更无法将奄奄一息孱若游丝般的生命沿着时光通道倒回而得以拯救,此时此刻,时间完全等同于生命。面对抱在怀里孩子们被灼伤的稚嫩脸庞,秦帅哭了,这对他来说还是当兵以来的第一次。
恶火被彻底消灭在黎明,但没人有一丝胜利的愉悦和的成就感。火灾猛于虎,幼儿两死五伤的代价让整个城市都变得沉重起来,也就在这一天,秦帅对“消防”两个字有了全新的认识。
火因很快查明,系在幼儿寝室内使用蚊香不慎引燃掉落的被子所致。见兔顾犬,亡羊补牢,市政府办公室下发通知,召开消防工作紧急会议,在全市范围内部署开展被称之为“结网行动”的消防安全大检查,刘亚雄副市长作中心发言。市里六个副市长,秘书连同正副秘书长十四人,有人说没有必要每位市长都配一个秘书,就是从刘副市长这儿说起头的,因为他下去调研一贯亲历亲为,回来的文字报告也不劳别人,会议发言多半是对秘书劳动成果的浪费,一般性讲话他根本就不看稿。
“有人总是心存侥幸,认为火灾不会那么巧合落到我头上,我要告诉你,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概率,一旦你赶上了,你再美好的人生蓝图就此被搅个稀烂,你承受痛苦的概率也就是千分之千、万分之万。什么叫做安全第一,别看这个一它就是个领头的数字,后面的效益、财富、幸福等等都是后面的零,如果没有前面的一,你拥有再多的零还是零……”
“我看了消防部门的分析报告,去年全市大大小小近千起火灾事故,极少天灾,多是人祸,祸福无门,……古人说治而不忘乱,安而不忘危,而我们有些单位可谓‘居危而不求安’,对存在的安全问题熟视无睹,甚至对消防整改意见也置若罔闻,麻木得就像瞎子不怕鬼,聋子不怕雷。如果说过去许多大火教训的警钟总是由别的地方传过来,传到这里就不怎么响亮了,那么现在湖滨幼儿园的教训还不能让你们醒过来吗……”
会后,刘亚雄副市长还与全市六家存在重大火灾隐患的单位负责人逐一签订《消防安全责任书》,对隐患整改采取确定责任人、锁定整改期限和制定整改方案的“三定”强制性举措,并自即日起一律披挂上落款为长淮市人民政府的督办警示牌。牌子一律为铜制,膨胀螺丝固定上墙,“重大火灾隐患单位”几个大字,红色黑体赫然在目,这就好比在单位脸上刺了字,有点安全自尊的单位都会知耻后勇努力争取提前摘牌。
“提辖,喊几个弟兄过来帮忙卸一下货!”食堂炊事员小黄在楼下扯着嗓子求助。
“嗯,不孬。徐班长,你的‘两弹一星’来了。”马文军一边带人卸货一边叫好。
原来是新湖区政府到龙山区大队来慰问官兵,给食堂送来了鸡蛋、松花蛋和两条足有十斤重的大青鱼。年前龙山区政府慰问大队的也是这三件套,被徐辉戏称为“两蛋一腥”。几个区行管局下属都有个养鸡场和一口鱼塘,真正的自产自销。
小黄说了,这些都是好东西,是绿色放心食品,这年头吃东西不讲究一点真的不行了。他说这话时俨然一位老饮食方面的专家。先前他的“五食”提议已为大家所接受,就是吃饭要坚持“少食、素食、杂食、淡食、慢食”。今天他又有负面的报料:“你们应尽量少在外吃饭,否则一不小心就成了吸毒,网上和媒体都有报道,有的饭店里炒菜用油是地沟油,大米是霉变经抛光处理的,馒头包子里加有增白剂,大豆是转基因的,猪喂的是四月肥,黄鳝吃的是避孕药,连鸡蛋里也检测出了苏丹红。”
小黄语惊四座,大家闻听后隐约有一种喝完了汤才发现碗底有只绿头苍蝇的感觉,但都没有吭声,反正这事儿不归消防管,更不是自个儿想管就能管得了的事。唯有马文军反应激烈,说:“恶劣,你这个黄老邪就会危言耸听,鸡蛋里挑骨头,你说还剩下什么可以吃。学问家,你说呢?”徐辉一旁故意打岔说“哎,提辖你也不要一棍子打死,鸡蛋里并不是挑不出骨头来,孵化成小鸡不就有骨头了吗。”对小黄与马文军的相互的异见,肖和平不置可否,只是把一位真正的专家的话推荐给大家:“要尽量吃‘神’造的,少吃人造的。”
大队对面就是饮食一条街,不管小黄的话是否都有案可稽,但信不信由你,倒是自从他的一番阔论之后,很少再有人到外面去“下馆子、打牙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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